人物 | 从“张士超”到张士超,创作的钥匙有很多把

2022年7月,张士超为浙江外国语学院TheNew合唱团伴奏

  普通大众熟知“张士超”这个名字,只因几年前由张士超的好友金承志所创作、彩虹合唱团唱火的一首神曲——《张士超你昨天晚上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以下简称《张士超》)。“张士超是谁?”“张士超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张士超本人有哪些故事?歌里写的事情是真的吗?”大众和媒体的关注点几年来聚焦于这几个问题,并投射到张士超本人身上。

  《张士超你昨天晚上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演唱视频截图

  现实中,这位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的作曲才子没有借势成为“网红”,他在这几年过得忙碌且充实:完成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硕士研究生学业的同时,陆续创作了《浮生六记》《期待的远方》《百年守望》《山中月》等新作,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进入江苏省太仓市文化馆从事音乐创作。

  今年7月,合唱指挥周娟娟率浙江外国语学院TheNew合唱团在杭州大剧院音乐厅演出“声·韵·歌·风”(第5季)合唱专场音乐会,其中演唱的中文作品全部选自青年作曲家张士超十多年来创作的合唱作品。音乐会后的专家研讨会上,张士超的作品受到与会合唱专家的一致好评。

  浙江外国语学院TheNew合唱团专场音乐会

  最近,他完成了新作《乐府诗集》合唱套曲,作品将于2023年4月由西安交响乐团合唱团首演。凭借着独特的创作巧思与不间断的新作创作,这位85后的青年作曲家在音乐界尤其是合唱界日渐受到瞩目。

  “100个人和1万个人关注,对我没区别”

  “对我不用太关注,我觉得我真的没什么可关注的。”无论是网络讨论的内容,还是现实中的自己,张士超认为都不是什么热点。相比名字,他更希望越来越多人听到他的作品。

  歌曲《张士超》源自张士超与金承志——这两位大学即是好友的年轻音乐人合住期间关于屋门钥匙的生活轶事。在所有人都八卦“华师大的姑娘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可爱”,连火车上列车员验票也会好奇问一句“你是不是那个张士超”时,这些“爆红”迹象没有对张士超改变太多。学作曲出身的他更多地关注这首作品本身:“看得出来金承志有着丰富的合唱经验,创作技法成熟,声部编排、节奏的处理都恰到好处。”他觉得这首作品更大的意义在于让更多人开始了解合唱与古典音乐,进而走进音乐厅欣赏高雅艺术。

  2016年张士超与彩虹室内合唱团在北京中山音乐堂(前排居中白西服者为张士超,黑西服者为金承志)

  歌曲《张士超》火了以后,不少媒体找到金承志和张士超,想要“掘地三尺”式采访,甚至有电视台综艺节目来邀约,他俩都拒绝了。而张士超自认对这首歌曲没有任何贡献,除了“姓名”。作为作曲家,谁都希望是自己的作品传世,而非姓名。“如果是我的作品成名了,我当然会很开心,但仅仅是‘我’成名了,这对我没什么意义。”不过,看到多年好友金承志通过作品意外走红,从低谷期坚守到成功“破圈”,并一直能做自己热爱的事业,张士超还是很替他感到高兴。

  7岁即开始尝试作曲的张士超,在音乐创作上追求完美,但也同样带着戏谑,享受着玩音乐的乐趣。2006年,备考音乐学院的他以老家沈阳街头巷尾的叫卖吆喝声为灵感基础,把“磨剪子戗菜刀、破烂换钱、皇姑雪糕”这些童年耳熟能详的声音,写成人生中第一部现代室内乐作品《叫卖调》,严肃而不失童趣。他也凭借这部有意思的作品,敲开了上海音乐学院的大门。2008年开始,他连续创作室内乐作品集《嬉游曲》(I-III),《嬉游曲I》还获得美国芝加哥5HE青年作曲家比赛大奖。刚上大二的他被邀请到美国,在芝加哥文化中心出席了获奖作品的首演。2009年,张士超以友人名字的福州话音译“Lam Hoo”创作了一部无伴奏混声合唱作品《香格里拉的呼唤》,略带简约风格的作曲方式融合混声合唱,全曲只有“Lam Hoo”一句歌词,却形成了空灵、庄严的爱情呼唤。这首作品当时由金承志指挥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合唱团首演,那也是金承志人生第一次登台指挥新作品。后来,彩虹合唱团也曾在中国台湾多次演出该作品。

  2016年,张士超受上海Echo合唱团委约创作了弦乐与合唱套曲《潇湘八景》,采用元代戏剧家马致远的《寿阳曲·潇湘八景》八首小令,作品既运用了西方现代音乐作曲技法,又寄予中国文人式的韵味情怀,宛如八幅充满诗情画意的山水画。这部作品自首演以来,受到国内许多高水平合唱团的青睐,在舞台上多次演绎。

  “创作其实是作曲家在表达自己,你的作品给人带来欢乐也好,带来治愈也好,只要能引起共鸣,都是创作者心里最欣慰的。”有人记得他的作品,这让张士超更开心。

  创作,源于想要“试一试”

  比起歌曲《张士超》略带夸张的情节描述,张士超认为自己的个人经历平实且平淡。采访中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这样的经历,没什么可写的。”在看似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中,这位青年作曲家走过的那条共性中亦又有个性的音乐之路渐渐清晰。

  张士超的姥爷从山东闯关东到沈阳安了家,在东北长大的张士超妈妈具有山东人与东北人的双重耿直、爽利。用张士超的话说,她属于“心比较大的那种妈妈”。他5岁开始学钢琴,妈妈虽然也陪着,但总是把他往老师那里一放,既不盯着老师也不盯着他,更不会紧张兮兮地记下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或许是妈妈这种“不太管”的状态带给张士超一种潜移默化的松弛感,他在练琴这件事上反而一直很乖,老师让练多久就练多久,基本不排斥。

  上小学参加学校合唱团,张士超偶尔会主动帮着弹伴奏,原因是“伴奏老师的和声总是弹得很不舒服(刻板)”。或许,那时他的耳朵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和声的感觉。7岁时,他写了一个很简单的小曲子,只因一段旋律一直在脑子里打转,就想要写出来。上初中时,他经常听到一首歌曲或一段旋律就在钢琴上弹下来,左手还能来段即兴伴奏。高一时换了一位从钢琴系毕业的钢琴老师,偶然发现他这项才能,问他是跟谁学的,他说就是凭感觉。那时候流行歌曲盛行,大家都在唱。听得多唱得多,他就想试着自己弹一弹、改一改、写一写。“可能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有了想法就想试试。”

  看了张士超在高中时期写的班歌,钢琴老师推荐他学作曲。还不懂作曲为何物、抱着“试试看”想法的张士超,在高中阶段开始跟随自己的作曲启蒙老师、原沈阳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曹家韵学习。后来,他到北京随作曲家徐振民学习作曲,随作曲家刘康华学习和声。“几位老师对我的人生和作曲,都有着很大影响。”考大学也是巧合,因为上海音乐学院与中央音乐学院入学考试时间前后错开,原本备考央音的他,考完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又去了上海,没想到凭着那部童趣盎然的《叫卖调》考进上音作曲系。是幸运,也是命运。

  因为考官说他一开始写的东西太简单,张士超从《叫卖调》开始学着运用复杂的技法。上大学之后,他并没有延续之前繁复技法的运用,而是开始探索朴素却有新意的编曲。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样的创作与很多作曲比赛的要求不符,大二之后,他获得的作曲比赛奖项并不多。

  2011年,张士超在大四时重拾复杂的技法,创作了室内乐《祖率:为十二位演奏家而作》、萨克斯三重奏《三首短小练习曲》,这是他大学时期的重要作品。《祖率》运用极具探索性的作曲技法,将开根号、无限不循环数列等融入频谱技法中,探索了很多新的“音响和声”。这部作品入选了上海当代音乐周。他说,那时只是想证明,复杂的、音响前卫的作品,自己也能写。回看这段经历,张士超还是鼓励作曲系的学生多参加比赛,尤其是国际比赛。“比赛对自身是很好的锻炼,但比赛并不是决定一切的标准,更重要的是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创作方式,只要不断保持创作欲望,总会创作出好作品。”

  2012年大学毕业,考研失利的张士超在上海闯荡,上过班,教过琴,接些改编创编的活儿。日子一天一天过,没有攒下太多钱,创作的想法也被生活打得有些零散。“那时候,想得多,写得少。”2014年,他回到家乡沈阳创办工作室,和友人创办乐团,还创办了一个童声合唱团。他为童声合唱设计教学方案,创编合唱曲目。本想只是和朋友们打打基础,鼓捣几个月就回上海,没想到在沈阳一待就快两年。张士超的导师、作曲家温德青按捺不住了,觉得能写出《祖率》的张士超,写曲子应该比创办什么乐团更有意义,一个电话打过来:“你干吗一直在沈阳?还是回学校考研吧。”当时张士超生病了,和老师说自己考不了。温德青说:“没关系嘛,你就当回来玩儿,反正你生病了更有理由不准备,直接回来就行。”金承志也觉得张士超是写原声音乐的材料,劝说他重回校园再学作曲,甚至还特意写歌“召唤”他。本科毕业后的兜兜转转,得意或是失落,在追逐热点的人们眼中是值得深挖的细节,而在熟悉、欣赏张士超的师长那里,都只化作一句简单的“回来吧”。在这份暖心的鼓励下,张士超鼓起勇气重回校园,最终通过了2016年上音作曲系的研究生考试。

  作品不设限,人生也是

  比起网络上大众对“张士超”的好奇,音乐圈里很多人对这位青年作曲家早已熟知。张士超考上硕士研究生时,正巧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作曲家贾国平在上音开设一门研究生课程。有人和他提起张士超,他说:“噢,张士超啊,我们早就认识,是我们作曲圈的呀。”

  上学至今,张士超的作品风格非常多元,尝试过复杂的编曲和技法,也尝试过用最简单的音符写简洁大气的作品。“风格”,张士超觉得是作曲家的创作积累到一定程度才可以用的词汇,从《嬉游曲》到《潇湘八景》他有一些惯用的作曲方式,但他很难概括自己的创作是什么风格。创作中他乐于改变和接受挑战,不给自己设限。面对人生,他也是如此。

  向《叫卖调》复杂技法的运用,是为了向考官证明自己。《嬉游曲》在美国拿了奖,转头他又开始琢磨起肖斯塔科维奇式的极致美学。老肖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每次听到老肖的作品都会“绷不住”,甚至落泪。不仅老肖,音乐会上只要听到令人沉醉的独特音响,他都会为之感动。《祖率》《三首短小练习曲》运用大量复杂、极具探索性的作曲技法,这之后他在创作想法上“沉寂了一段时间”,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要写什么样的音乐。2016年,经金承志介绍,张士超结识了上海Echo合唱团指挥洪川,洪川委约他写一部合唱套曲。利用这个机会,张士超给自己设置一个“门槛”——不用任何复杂节拍元素和非常规演奏(唱)技巧,只用最基本的音符和节奏,看能否写出自己理想中的声音。那段时间,他读了很多古诗词,读到马致远的《寿阳曲·潇湘八景》八首小令,总想翻回去再看一眼,就因为“他的诗非常‘白’,跟我的性格有点像”。

  与很多作曲家在创作前会给自己描绘具体的画面不同,张士超注重的是相应场景和气氛下该有的音响状态。这个状态可能是固定的,也可能是动态的。他会根据自己的设想在钢琴上不断尝试。在《潇湘八景》连续演奏的八个乐章中,他用弦乐四重奏、钢琴和混声合唱团描绘传统中国山水画意境,没有追求“形似”,而是将西方简约主义的风格和中国传统的五声调式融合在一起,创作了一种别样又极为合适的音乐语言。

  指挥家任宝平听完他的这部作品后,感觉就像欣赏一幅幅水墨画一样,简洁而又特别,有着一种不落俗套的品味和格调。而在张士超看来,《潇湘八景》这部作品对他最大的意义,是他更敢写了,这个“敢”是真正敢于通过作品表达内心的自己。很多作曲家随着年龄与阅历增长敢往复杂里写,而他反过来,更敢于往简单里写。有一句话他特别赞同,“音乐是我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写什么样的音乐,就代表自己这个时期用什么样的方式和世界对话。

  最近几年张士超写了不少合唱作品,有时朋友都开玩笑:“你本来是混器乐圈的,现在开始混合唱圈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的创作范围很广泛,器乐音乐做过,民乐也一样写,古诗词作品也有,没有定义是哪种类型。合唱作品写得更多、更顺,和他这几年带合唱团也很有关系。2020年底,张士超开始带合唱团。和以前排练乐团不一样,他更多关注到人声本身及演唱技巧。翻看自己在国外访学时录的合唱现场,声音干净通透到了极致,这让他认识到,合唱中的“合”是首要的,最厉害的合唱团是几十人唱出“一个人”的声音,这需要音准、发声、节奏等各方面的高度统一。最近,他在考虑写一些对排练有帮助的视唱小品,为更多合唱团提供一些帮助。浙江音乐学院合唱指挥昊尘说,自己从张士超的作品当中看到一种打破边界的东西,他的合唱作品中可以听到一些欧洲合唱的元素。重要的是,他可以博采众长,把这些很好地与中国文化融合,这非常难得。

  没听过张士超作品前,一首《张士超》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爱玩且闹腾的人,听过作品后,人们反而都觉得他是个内秀的人。无论哪种评价,张士超觉得都不是自己的全部,作品可以有很多种风格,人也会有很多面。这也是这些年他带合唱团过程中一个有趣的发现:外表看起来内向的人,排练中可能很“嗨”;看起来活泼的人,也会有安静的一面。不说话不一定是书呆子,“社交狂魔”也未必就是真正外向的人。

  现在,张士超在太仓市文化馆从事专业创作,同时担任太仓青年合唱团艺术总监兼团长。合唱团演唱的作品“古今中外”不设限,并计划明年开第一场专场音乐会。团里的氛围快乐且轻松,他挺喜欢。能够在混沌繁杂的世界中坚持做自己热爱的事情,他感到自己已经是个幸运儿。问起对自己哪一首作品最满意,他回答:“那一定是下一首。我觉得我是一个在倔强(热爱)的路上不断突破、学习、创新的人。”

  随着年龄与阅历渐长,他逐渐觉得自己应该为音乐做些什么,譬如尝试着用合唱创作去表达、传递当下的音乐审美。作为一名青年作曲家,张士超没有想过未来自己应该走哪种类型的路。这些年的经历让他觉得,每个人的路都是慢慢走出来的,谁也走不了别人的路。从事艺术创作工作的人,先要了解自己、取悦自己,才能慰藉他人。

  陈茴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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